《秦腔绕阵云》 (1/2)
民国三十八年春,渭水北岸有少年张铁柱,虎目剑眉,然见女子辄面赧。每晨挑水过杏花巷,必见邻女春娥倚门梳发,青丝泻于木槿丛。铁柱喉结微动,忽倾桶水作霹雳声,裂帛而歌《火焰驹》:“望姑娘在深闺珍重玉体...”春娥掩口而笑,木梳坠花丛,铿然有声。
越明年,征募及于张家沟。铁柱夜逾垣入春娥院,见纸窗剪影摇曳,喉间《周仁回府》翻涌半宿,终以银镯塞窗棂,仓皇遁走。
鸭绿江畔朔风烈,同袍陕人王栓柱见其摩挲银镯,铁柱遽扼其腕:“哥傥吾不归,语春娥...”言未竟自怔忡,拳捶冻土曰:“球!自有口自归言!”上甘岭烽火彻天时,铁柱已擢排长。十月晦,燃烧弹熔焦土,左腿见白骨,犹倚枯槐吼秦腔。栓柱匍匐裹伤,闻其声颤:“汝闻否?春娥歌《百岁挂帅》...”实乃炮弹破空声。铁柱忽出血污笔记:“此中三十八束鱼书,并彼女遗梳...”
将终之际,目眦尽裂,作戏白:“告痴女子,吾娶师长千金矣!”长笑三声而绝,五指深抠焦土,若攫故里黄土坡。
栓柱埋骨防空洞,月下展笔记。扉页画双鬟少女,页角密题“不敢”。末页墨渖淋漓:“战后当于杏花巷演大戏三日!”
及栓柱解甲归陕,春娥家徒四壁。邻人嗫嚅:“女待军郎三载,父殁,鬻于长安...”栓柱解退伍白马,鞍囊盛勋章断梳。
至长安平康里,鸨母摇纨扇:“春娥姑娘为陇客所包...”语未竟,栓柱拳裂朱柱。夜半于后巷,见醉妇着猩红斗篷下车,鬓间金步摇缠萎杏瓣。
栓柱嘶唤“春娥”,女转首露左颊疤——乃醋客刃痕。解鸾带谑语忽止,目定栓掌中断梳:缺三齿,缠褐血,正是当年花间物。
春娥跌撞入绣阁,骤歌《三滴血》。至“兄弟窗前”句,忽攫妆台剪:“彼既死,吾何堪闻!”栓柱夺剪效铁柱叱骂:“球!彼令告汝,已娶汉皋女学生!”
烛爆声声,春娥惨笑:“善哉!”复伏案恸哭,“杏花时节,日候渡头,疑每伤卒皆彼...”突袒心口,刺“铁柱”二字,墨色为疤啮。
栓柱退至院中,见白马蹄刨不止。解囊取勋章予龟奴:“为赎。”扬鞭时,闻楼窗迸裂帛秦腔:“我主爷攻打葭萌关——”铁柱素爱之《斩单童》。鞭梢破空,后声转嚎啕,惊起寒鸦蔽月。
三载清明,栓柱携子祭扫。见坟前置新蒸贵妃糕,断梳倚碑。远松林红裙闪逝,似上甘岭残焰。
栓柱按子跪倒,稚子问:“冢中何人?”扬土覆碑:“汝另父!昔以秦腔慑美虏者!”尘落处,见冢裂探绿苗——竟歪脖杏树。
是夜栓柱梦铁柱血衣守岗,忽扭项憨笑:“哥,春娥昨唱《柜中缘》...”惊寤见月华如练,蹑履奔坟,果见红影倚树歌:“许翠莲来好羞惭...”栓柱遥吼:“女子速归!”影化青烟散,唯杏苗颤风间。
嗣后月夜,恒闻坟茔传戏。乡老捻须:“铁柱娃嫌孤寂耳!”栓柱遂携胡琴往和。某次奏《哭祖庙》至弦绝,遽指空坟骂:“没出息东西!九泉犹念脂粉!”骂竟自泣,断弦埋土作纸钱。
春娥赎身后,竟入梨园为梳头娘。班主奇其巧手,不知每对镜练习:“铁柱哥,梳样可似令堂?”会演《火焰驹》旦角喑哑,春娥代演。歌至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,台下旧军装者骤起——乃栓柱入城采农具。
后台默然相对,春娥自妆奁底层出勋章:“日佩衷衣,如贴彼心。”栓柱见其锁骨勋章硌痕,转身疾走。春娥追呼:“已习《下河东》,汝听—”嘶腔惊路人,栓柱影没暮色。
寒冬,栓柱得兰州寄袱。拆见粗针棉袄,夹楮书:“彼畏寒,君代衣。”妻怒欲拆,栓柱推阻:“此烈士遗物!”夜着袄卧坟茔,醒见晨霜结袖,似披缟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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